生命啊從來苦樂參半。
而你,我靈魂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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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然春天總能芬芳,一整座夏天的湛藍融化成了海洋,秋天茶湯顏色的一切讓他想起他,他們相視而笑的冬天也能盛開陽光。
一顆心在另一顆心裡輕輕安放,便是地久天長。
他們執手,就是家。
業已溫燠的初夏,朝曦自窗沿渲染,帘子漸漸給蘸上了寤醒的亮度,床邊櫃的手機並未設定鬧鈴,倒由隱隱的啁啾鳥鳴代勞。是太陽公公曬屁屁了呀,哪隻小懶蟲還賴床,該讓風打屁屁幾下。
枕頭殘留著夢的味道,或說良宵。認定了將來良人,家人,尚欠不過一紙婚證。
換好了外出服,蔚藍西裝和日復一日的黑色公事包,白襯衫領口鬆開了頂扣,紳士將微捲的髮絲櫛整乾淨,幾綹星霜鬢髮未加掩藏。枕邊人說過的,褐色白色,就像他的咖啡總要加奶,所以他那麼那麼喜歡他。
也如每一片曾經新綠的葉子均將枯黃,他的生命早已與他相融,他的心在他心中他們在彼此的愛之中,生死與共。
重新踏回主臥,雙人大床上,潔白被單堆縐,宛然浪花朵朵。製造波浪的當事人猶趴在自己那一側,不過左手悄悄探向屋主的枕頭捏住一角,上半身裸裎,背部星星點點的吻瓣蜿蜒於每顆小小的痣,散落是星圖是旅跡,是轉瞬是永恆,是何如發燙的珍惜。
注視男孩捉著他的枕頭一點一點蹭呀蹭,紳士忍俊不禁,走向同居人床側,俯身在碎金的髮間落下輕吻。男孩旋即回過頭伸出手要扯領帶,卻搆了半天沒找著,這才睜開眼一窺究竟。領帶是沒有的,銜著笑的年長戀人倒有一個,也算賺了。
「早安,親愛的。」
輕輕捋開枕邊人睡亂的額髮,男孩當即撒嬌地蹭在了紳士的大掌。那雙相較之下更為寬厚的手,前一晚是如何打開、彈奏、深入了他,又在幾乎分崩離析時十指緊扣,不再放手。
「唔……你要出門了?」
隨意揉了揉臉,男孩仰臥床上,兩只手按住紳士的手,漢堡三明治或夾心餅乾,若是熱狗堡,不知是給哪一張嘴點餐。
「嗯,等等有課。你今天不用去學校不是嗎?再睡一會兒吧,需要我中午打電話叫你嗎,Eggsy?」
任男孩拉著自己的手把玩,紳士留意著時間卻是不急,思量的是下午男孩去咖啡廳打工,既然順路,晚上他再從學校開車到店裡接他。
「不然一起吃午餐?反正吃完我也差不多要去咖啡店了。」
虛張聲勢在紳士手背輕囓,無疑是小動物露出爪子或小牙齒,自然不疼,更多是絲絲麻癢爬在心頭。紳士索性以指尖勾起舌尖點了點,男孩立刻閉上嘴乖乖縮回枕頭,耳緣暈開一抹髮梢藏不住的嫣紅。
「我的榮幸,dear boy。」
執起男孩的手覆上輕吻,是陽光的香氣哪恍惚感染了紳士唇邊的笑意,溫熱由於給珍視在了彼此心底,如斯唯一。
是啊,太陽、月亮、星星都住在你的眼睛裡,而你住在我心裡,一直一直地。
「早安,Harry。」
湊上前送給紳士一朵早安吻,男孩笑得眼睛彎彎,他們在彼此臂彎,那就是一輩子的港灣。永遠守候愛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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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指尖的碰觸,全然是意料之外。
長年來的習慣,茶葉和茶包無論家中或辦公室俱為必備,時而就著夜色獨酌怡情,溽暑偶爾在冰箱冷藏一壺新鮮檸檬水。咖啡確實醇香,可紳士鮮少踏進咖啡館,對甜品的選擇也不過午茶佐以小餅乾。
那一日推開咖啡店門的理由,興許只能歸因為緣分。
縱使位於上班途經,但距離來說離家更近些,那間咖啡館開幕至今已幾年,紳士光臨的次數屈指可數。
而那天,是風微涼抑或陰霾不僅天氣,茶葉肯定還有的,日前纔補充了新貨,然而鬼使神差一般紳士下了車走進店內,還未推開門即嗅見咖啡的香氣,儼如撲鼻來到的一句歡迎。
「午安──」
聽見燦爛的問候,紳士反射性望向聲音來源,然後,走道上轉過身的橙格紋圍裙,蜜金色髮絲,他撞進雙泓綠意,大半日黯黮的心緒乍然揭曉了原因,因為陽光頑皮地躲在了這裡。
因為你在這裡。
因此,我看見聽見了愛情。
紙本菜單羅列的項目豐富,結帳台上的黑板寫了幾樣推薦,還加上些許俏皮插圖,令他想起有時學生在課堂上的塗鴉。雖然是信手抒發在個人的筆記本,但站在講台,台下的一舉一動無不一目瞭然。
曾有幾次,紳士在下課後拾得便條,或者攤開或者揉成一團,魔術似地出現在講桌,或是文字或是心形,再隱晦的謎語也昭然可見。
不過,紳士始終恪守職務的分界,職場本為戰場,他不想因此在情場傷害了誰。吹涼一顆心往往比摀燙更輕易,許願的燭光也許眨眼便給淚水澆熄。
每個人擁有卻也無有的啊,是不是名為生命。
瀏覽品名、排隊結帳,如常的採買流程,卻無法自已地偷偷睞向一個人。
前方的顧客選了店員建議的熱飲,男孩的嗓音啣著韶華盛放的柔韌,連語尾也勾著青春的氣息。是微暈黃的燈光或食物的香味將意識催化,思考給烘得過暖而難以澈底清醒,紳士決定喝杯黑咖啡醒醒腦,甜點不是必須,帶兩塊三明治或麵包作為午餐則無妨。
「午安,祝您有美好的一天。」
綠眼睛的男孩笑著對他說,遞過紙杯時指緣不經意觸及,修剪平整的指甲,柔軟同時嵌著薄繭的溫度。有否躑躅儘管同平常禮貌地道謝,儘管他狀似順利接在了手中,紙杯裝熱咖啡,恍若發燙心跳。
「午安,也祝你一切順心。」
轉身離開前,他看著他說,晌午浸染了咖啡的色調與馥郁,斟七分滿的溫柔在那雙茶色眼底。握在掌心的紙杯上,小小的字跡大大的笑臉,如若署名,從此在彼此心版簽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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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的咖啡館距校園不太遠,但大學周遭有更鄰近的選擇,男孩上班時遇見同校師生的次數不致頻繁。另幾個同樣工讀的學生分配在不同時段,就讀的學校或相同或不同,較常和他排在一班的是別系的一位女孩,比他小一歲,課餘打工是為了存留學費,儘管傳聞她家境優渥,卻不見絲毫嬌生慣養的脾氣。
一點一滴把信念掙在手裡,一步一步將夢想從頭壘砌,女孩眼中的企望閃閃發亮,目光純粹近乎神聖。
聽著好友的說明,男孩多少有些嚮往,不過畢竟非即刻啟程不可,他還得為妹妹的未來打算。他是家中的柱是家中的梁,是妹妹能坐在上頭眺望遠方的肩膀,生日時呵護願望不熄滅的燭光。
幼年失怙,爸爸沒有多少遺產能留給家人,小小的男孩被現實逼著提早成長。媽媽失魂喪魄了好一段時間方打起精神,斷斷續續工作,期間甚且遭遇長達數年的暴力戀情,幾年前才藕斷絲連地斬棄夢魘,從那惡夢似的「家」逃離。
幸而現在,他已有能力照顧媽媽和同母異父的妹妹,媽媽的身心狀況也康復不少,一切慢慢回到軌道。
況且,假使真的「出去」,他能夠捨得嗎?
他第一個想起的人是他。總是那樣溫柔地看著他。
但,他該會告訴他,無論飛向何處,他都會等待著守護著他。一如彼時他對他說了,你原本就有翅膀,只要願意,就能飛翔。
而不論飛往哪個方向,最終都要回家。
他已經規畫好了,尚有約莫一年準備,明年畢業後先工作,更迢遠的路,在真正抉擇之前,先讓他陪伴在他身邊吧。
在機器前拿起杯子,著手製作客人點的飲品,黑咖啡令男孩想起此時正在教課的紳士。幾似濃墨的色澤,彷彿旖旎繾綣之際年長戀人澱深的眸色,溫熱牛奶是床笫間燙傷耳畔的情詩詩眼之一,攪拌以及注入的雙關,搖晃啊搖晃,每一聲融化於唇齒的呼喚……
這般想著,男孩不禁緋紅了耳廓,柔軟如花瓣,仿若心口星星點點的新鮮吻跡,由所愛之人以靈魂搭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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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之緣能否溫煦為一見如故,甚或熾熱為一見鍾情?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咖啡店,雖然上心,但僅只那麼轉瞬的相視及寒暄,懷抱他想似乎略嫌逾越。
第二回遇見,完全是意料之外。
那天傍晚沒有排課,下午打工結束,男孩遂返家和妹妹一道遛J.B.──成為家人才一年多的巴哥犬,以他最喜歡的影集角色命名。
某日他帶妹妹去超市採買,歸程在公寓附近聽見微弱的汪嗚,妹妹堅持一定要找出聲音來源,他們東繞繞西瞧瞧,終於發現給棄置於紙箱內的幼犬。當晚他一手抱著紙箱、一手牽著妹妹回家,出生不知才多久的小狗沿途嚶嚶嗚嗚,像是撒嬌像是仰靠,像是祈求著不要再被丟掉。
所幸當時他已有打工,尚負擔得起讓一隻小狗不挨餓受凍。如今不知不覺一年多,那時還不到一雙手掌大的幼犬已長大為成犬,是他們最嬌小也最勇敢的家人。
「晚上、跟媽媽吃!」
「賓果!等媽媽下班,我們就一起吃晚餐。妳今天想吃什麼,我的小花?」
「布丁Eggy做──」
「噯,布丁是點心,正餐吃完才可以吃點心,記得媽媽昨天才跟妳說的嗎?」
一手拉著狗兒的牽繩,另一手握著妹妹的小手,男孩在腦中構思晚飯的菜色。下廚之於他並非難事,早在還轉不著流理臺水龍頭時,他已學會搬來凳子、站在上頭清洗連日堆積的餐具,更不消說小女嬰幾個月大開始吃的副食品,男孩是如何費心打理。
儘管妹妹喊他的發音未臻準確,不過一天一天慢慢進步,會說的詞彙也愈來愈多,看著那雙猶若盈滿星星的大眼睛,他在心底再度承諾,會像騎士一般守護她每一朵閃閃發光的夢。
「馬鈴薯蘑菇鹹派和番茄湯怎麼樣?最近店裡滿多客人點鹹派,還要準備給J.B.吃、呃、噯!等等,J.B.別跑!」
正在討論晚餐,男孩提議了幾款搭配,不意間點名了狗兒。原先跟隨在側的小狗聽見自己的名字,仰起頭來擺擺尾巴,卻是望見了什麼,驟忽汪汪幾聲旋即邁開腿往前衝。
捉著牽繩的男孩反射性給帶著向前跑,可由於仍拉著妹妹的手,怕妹妹跌倒,男孩鬆開牽繩,下一刻蹲下身抱起妹妹,趕忙朝狗兒追了上去。
「J.B.你突然發什麼瘋──」
三兩步跑到一間麵包店外,以為狗兒是嗅見食物的香味才奔逐,待走近定睛一看,自家的狗狗正和另一隻小狗聞著對方的氣味,那隻狗的體型還比J.B.小一點。
「抱歉、J.B.牠有時候看到不認識的狗狗會很興奮……」
「不要緊,倒是希望沒嚇著你和這位小淑女。」
──咦……?
這個聲音好像是──聽見似曾相識的溫潤嗓音,抱著妹妹的男孩微微睜大眼,握著另一條牽繩的紳士轉過頭來,茶色眼中斟著此時七分滿的漸濃暮影,將他的身影融化在他的,而時間而腳步,那樣具體地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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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會在紳士家留宿,但相較於睡在自己家的次數,比例上多少有些懸殊。一則是他們各有工作及功課,二則紳士僅有一隻凱恩㹴須看顧,男孩除了巴哥犬還得照料家人。
還有的,難免是他者的眼光吧──縱使不在乎社會的評價,卻難以忽視至親的臆見,無論男孩如何對母親解釋,他們之間不過就是「愛」這麼一個字。
在同一所學校,即便並非同樣的學系,紳士與男孩終究是師生關係。他選擇他的時候早就明白這點,而他亦然。
可是,再謹慎的籌畫、再周密的粉飾、再天衣無縫的理由,均無法掩藏他注目著他,霎時亮起的眼睛和笑容。已如呼吸及心跳,無須將反應預演,僅僅想念,眉眼間流轉都是眷戀。
在男孩的生活圈,第一個覺察他們的不同,是打工結識的好友,出於女性的神祕感應。
「直覺加上觀察,我注意過你們看著對方的眼神。」
一日晚班,打烊後他和女孩清理咖啡館,好友一面以抹布擦拭桌子,一面冷靜銳利地宣判。
男孩攥緊了拖把一時語塞,澄清在這時極可能變質為辯解,他努力組織腦海中的詞句,文法卻毫無章法。一部分的他消極地盤算休學的種種後續,一部分的他又理直氣壯認為爭取所愛並沒有錯。
他們只是相愛了,如此而已。
若有什麼是罪不可赦,或許只是他在他的生命遲到太久,儼然一天一次親吻仍不足以彌補那些錯過。
水珠沿著架上玻璃杯滴下的聲音,恍惚萬千清晰。
「你們知道自己是認真的就好了。」
將塵屑抖進垃圾桶,女孩扭開水龍頭搓洗抹布,金色馬尾在熄了大半燈源的晚幕中恍如光束,朦朧而又真實。
「Roxy……」
抿起嘴,男孩抬起頭望著好友的背影,他清楚女孩的外貌纖細精緻,旁人或以為是嬌弱的千金,其實她強韌遠超乎任何人所能預料,肩上馱負不只獨善其身的理想。
「但是你聽好,Eggsy。」
關上水龍頭擰乾抹布,纖瘦手臂可見實實在在的肌理,女孩轉身面對他,拎在手中的雖是抹布,在男孩看來無疑是一把寶劍,能保衛夢想,對意圖傷害所愛之人也會不留情地舉起刀鋒。
「如果他敢讓你受傷,告訴我,我一定幫你反擊。」
比如讓他在學術界無法立足、或者此生再也不舉──女孩說得狠戾,男孩聽了卻禁不住噗哧,原本緊繃的肩膀鬆懈下來,迸出一串笑聲叮鈴噹啷。
「Rox別啊,我還要跟Harry過下輩子。」
「聖誕節我買一打按摩棒送你,天助自助者,Eggy。」
「Rox!」
噯,天助自助者,能有這樣的好朋友,是他三生有幸。
鎖上店門,夜已深闃,男孩想起友人今天看見他扣緊的領口,不言可喻地挑了挑眉,人性的善惡啊,都是心照不宣。
揉揉鼻尖,從褲袋掏出手機,男孩解鎖螢幕,點開一張今早偷偷拍下的紳士睡臉,輕輕勾起嘴角,一雙柔軟的綠意中,眸光閃耀。
不能明目張膽拿合照當桌布,存相片還是可以的吧。
想你。
按下傳送鍵,男孩笑得有些赧然。分明早餐後才擁吻道別,還不到一天呢,他又迫不及待想陪在他身邊,宛然地老天荒,細水長流。
將手機收回褲袋,一手抓著背包背帶,男孩邁開步伐,他已經和母親報備班表,不必替他留門。
街上,人車零零星星,車燈在幕色中仿如月影風吹即逝。
一對前燈緩緩接近,男孩起初未多留意,直到那輛車停在稍微前方,駕駛座走下一個人,縱然星月沉默的夜晚,他猶能認出那雙溫柔的眼睛。
於是,男孩跑上前去,連呼喚都來不及的、撲進紳士懷裡。多麼滾燙的一顆心與另一顆心,而愛啊無比真實無比純粹地滿溢。
×tbc
不知所云記:
是暑假新刊《Bittersweet》的同名篇(?)從之前〈sweet tooth〉延伸出來的XD會由幾個篇幅不一的短篇構成,謝謝松露願意當這次本子的繪者>艸<
繼續努力希望下週末能開預購(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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