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以償

Side E

倘使擁有是潔白的翅膀，是不是就能夠自由自在徜徉。

因著成長的體悟或現實的痛惡，其實，你並不經常憶起生父。縱使想及，也更常是假設性的自問，而無以解答。

任何與父親相關的記憶，泰半出於曩昔母親零碎的追憶，比方父親喜歡的食物和電影，四季中最喜歡秋天因為你的誕生，喜歡每一種綠色因為是你的眼睛顏色，據說在軍隊服役。

讓你坐在他的肩上飛得好高好高，暱稱幼時圓滾滾的你是小雞蛋，天上有天使守護你成長，長大以後張開羽翼飛揚。

每年聖誕節，家裡都會出現一盞雪花球，因為雙親的結婚紀念日在冬天，雪華像羽毛輕飄飄，玩具堆裡你對雪花球情有獨鍾，其他和翎羽相似的物事你也偏愛，比方裝飾於聖誕樹上的小天使，床頭的熊寶寶貼紙是天使裝扮，母親說你的頭髮有天使光環。

然而，你不是天使，不是人類，甚且不算是單純的惡魔。

你不記得第一次見到天使的景況，不再是父親的小天使。縮寫K的勳章護身符般陪著你度過往後每一年生日，彷彿捕夢網，在每夜被繼父毆打的夢饜中保護你能遠走高飛，無須摘下聖誕樹頂的星輝也能許願。

母親說，你有一雙和父親一樣的眼睛。

可你無法從鏡子裡的雙眼找到父親。

第二次則如昨日才發生那樣清清楚楚，歷歷在目。

個性使然，儘管被友人取笑過像是心地善良的純潔天使，你仍會在下回看見動物受困時伸出援手。比如爬上樹救一隻不敢跳下的貓，阻擋朋友對鳥群扔石頭，縱然挨餓猶分一口麵包給小狗。

比如衝到馬路救那隻差些給車撞上的狐狸，腦中閃逝幾個想法是母親和妹妹怎麼辦、天啊你這麼快就要和父親團圓了嗎、最荒謬是那本故事書中馴養了狐狸的小王子但你絕不想當如此純真的角色──

然後，預想中的撞擊並未迎來，你感覺背部有什麼似破繭般掙開，下意識你睜開眼，宛若整人節目那樣發光的羽翼揭幕，接著是黑亮的皮鞋，訂製西裝，斜紋領帶，金色領帶夾，他茶晶色的雙眼。

你忘了眨眼，甚而不記得呼吸。

「Hello，Eggsy。」

然後他說，一道暗號或序幕，風雨的前奏，你生命的密碼，無論你曾否假想。

從沒有人，像他一樣。

看見你。聽見你。

只因為，你是你。

是你找到了我，Harry。

只有你。

只是你。

──Harry。

「喂，我說我還要一杯啤酒，你是想把那枝拖把捅進屁股想到傻了嗎。」

不甚友善的發言敲醒了你的心神，你轉頭望去，窗邊那桌顧客自視甚高地抬高下巴，是幾個固定光顧但酒品極差的酒客，每天的嗜好不外乎滋事以彰顯身分。

吧檯內，老闆施以眼色要你別惹事，說實話你根本沒有惹是生非的興趣，也沒有把握找到下一份零工，只想低調過活。

「您點的啤酒。」

將斟滿的酒杯送上桌，你低下頭走向吧檯後方盡可能降低存在感，轉移注意力忖思母親今天還未來電求救，沒收到繼父的威脅訊息，是難得的好事──

「想被捅屁股建議你去史密斯街，轉角有很多你的同類，記得把屁股抬高一點！」

一陣哄鬧炸開，那群客人似乎已喝過多。你忍著沒發作，反而是老闆惟恐出事，要求你提早下班，明天的班他也會調開，確認改到哪天再通知。

雖然忿懣，但你沒有待業的籌碼，只得答應，在嘈雜的喧鬧中匆匆離開。

「馬的，一群人渣。」

忍不住啐了聲，你想起許久以前繼父要你自食其力，否則就去史密斯街乞討養活母親，彼時你還不曉得那條街代稱何者，母親又拉著你躲回房間。

有些時候，你想，人類的惡意究竟是其來有自，或者毫無來歷，僅僅出於原始人性。

撇撇嘴，思考提前返家撞見繼父爭執的可能性，你從褲袋掏出手機，瀏覽名單打算先問問朋友的行蹤。

然而，經過一條街角，無預警你聽見一串微小的、脆弱的汪嗚聲。轉過頭，幾袋垃圾旁，一個給撕去包裝的紙箱，你發現一隻小狗趴在紙箱邊緣，大大的眼睛濕潤無助地望向你。

噢不不不──以前你撿過幾隻小動物回家，下場都不太妙，這次真的不可以──

「……Fuck！」

理智拉扯俄頃，心軟最終勝利。垃圾飄出惡臭，愈近愈濃，你在紙箱旁停下步履，蹲下身掬起那隻兩只手堪堪盈握的狗兒，小狗發出求救的哀鳴，令你想到妹妹哄不了的哭聲。

「我的薪水勉勉強強養得起你，不過你別太貪吃啊，不然就長不大了，小狗。」

將狗兒放回箱內，一手抱著紙箱，你滑開手機螢幕查詢相關資訊，同時想著養寵物該死的貴、母親還好說，但繼父一定不准你養，說不定還會拿去隨便丟掉、即使養在你房間，但狗和妹妹的叫聲互相影響時該怎麼辦──

「就叫你J.B.吧，Jack Bauer，《24反恐任務》的主角，你看過的話應該也會喜歡。」

紙箱中的狗兒怯憐憐地趴在邊上，一雙圓溜溜眼睛仍盯著你，全心全意。提及小時候十分喜歡的影集，當時的志願是成為和主角一樣的人，你對自己曾經的天真搖搖頭笑了，如今以這般方式回味，該說是對童年的弔唁或紀念。

「汪！」

「哦，對了，我是Eggsy，Daisy是我妹妹，然後──」

你一一介紹家裡外的名字，工作和平常的活動，以及形形色色的種種。

因為，從今以後，牠也是你的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