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以償

Side E

果若眼底映出的每一幕從此皆寄於心底，記憶是否就不曾絲毫失去？最深的黑夜點亮一盞小小的燈，能不能因此在哪一枕淚濕的夢境，閃耀為一顆得以許願的星星？

現實中給冰封了顫抖的闃寂裡，有沒有哪一個同樣千瘡百孔的靈魂，聽見另一個誰猶然滾燙的心音，以及毋須言喻的一聲聲弦外之音？

時間是冰冷的嗎，淚水能灼傷最殘酷的人性嗎。

若存在都是天堂都是地獄，還有誰不忍心踩踏一朵花孤單的影子，願意珍惜一顆心快樂的原因，感受陽光溫暖在每一步踽踽和紛紛的足跡，掬起一雙眼睛的受傷，在每一次生命的雨季，撐傘一同迎迓雨停。

還有什麼界線必須澄清，還有哪些階級不能越級，需要表明多少表明，才能佇立於天地間成為自己。

萬般因緣際會之下，簡而言之，你將迎來第一次正式的工作面試。

透過Roxy介紹，是她雙親的企業底下其中一間公司，若非這層關係，你大約一輩子都難有這樣機會。

Roxy是你幾個月前認識的朋友，當時你下班回家，路上瞥見打扮俐落、行頭明顯高價與這區有些格格不入的女孩，一旁，兩個滿臉不懷好意的男子鬼鬼祟祟上前攀談，她雖不搭理，但眉頭逐漸深鎖。

想了想你決定走過去，掏出手機解鎖螢幕，舉起手大喊「勸你們走開我已經報警──」然後下一秒，你目睹女孩從背包抓起防狼噴霧毫不猶豫朝那兩人噴，又抬起腳踢向一人胯下，慘叫之淒厲，約莫隔條街也能耳聞。

你張嘴目瞪口呆，反倒是她跑來推搡你的手臂示意離開，隨後你才意會，轉身拔腿跑開。

越過幾個路口，停下來後大口喘氣，確認那兩人沒追來，你們相視一眼，旋即笑出聲。

「妳剛剛那一腳比防狼噴霧更狠啊，老姐。」

「嗯，我知道，老弟。」

你們握手報上名字，後來你曉得她由於手機地圖導航錯誤纔迷航至此，再後來你獲悉她正是那位大企業家的獨生女，幾個月的相處後，你受邀赴這回面試。

「Harry你相信嗎──是Morton欸，Morton！噢你是天使可能不知道──呃不對，你什麼都知道。反正就是Morton欸，英國前幾大的企業，你相信嗎、我這種貧民區長大的小孩居然可以去面試！」

一面閒聊心情，你一面雀躍地坐在沙發上晃啊晃，他猶端坐於辦公桌前，搦著鋼筆似乎簽寫著什麼信件（你曾問他為什麼不用羽毛筆比較古典，當下他挑起眉看著你，表示他沒有興趣拿自己的羽毛當筆，那樣墨水豈不像他的血跡。你點點頭示意了解，卻在心裡腹誹難道把羽毛變成你的鞋子就沒關係嗎，取捨標準也太神祕了吧）。

「為了恭喜你得到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我送一套西裝給你吧，Eggsy。」

蓋回筆蓋在信上封蠟章，紙信隨即消失。他起身將你自沙發攙起，寬大的手掌十分有力，是這樣的一雙手在那時拯救了你，以及你知或不知曉的千千萬萬生命。

「欸？嗯，不用啦，我有高中畢業典禮的西裝，應該還穿得下──」

「人類是很在意第一印象的生物，Eggsy，雖然這種思考方式不能說不是膚淺，但為了讓你的第一步有不錯的開始，我建議你好好準備。」

站在辦公室門前，他在門板覆上手印，稍待少頃後開門予你先行。這是他前往天界其他地點的方法之一，儘管他曾說天使和惡魔並不真的交惡，儘管你的鞋子上有他的翎羽，可你的身分畢竟不太好解釋，況且你也不想在途中遭遇任何他者。你只想遇到他一個天使就好了。

踏出門，你們來到一間裁縫室，檯子上排列著工具，不過沒有別人在場。

「我事先請裁縫暫時休息，我需要借用這裡一會。」

簡單交代後，他詢問你有否偏好的花色或布料，你沒多少概念，聽他的說明後躑躅片刻，最後揀定做一套和他相仿的海軍藍條紋西裝。

四處看了看，原地轉了半圈你向最近的更衣室走去，卻被他喊了回來。

「One does not use Fitting Room Two when one is popping one’s cherry，我替你預約了一號試衣間。」

見他仍舊以道貌岸然的神情轉開門把，你挑眉想問他是不是說了黃腔，然而待門關上，穿衣鏡中他站在你身後，空氣翕然昇華了微妙的變化。你不確定那是什麼，他已拿起量尺預備了姿勢，抿起嘴你低頭褪下外套，解開上衣鈕扣的手許是因冷微顫。

「別動。」

拉開尺他如是叮囑，雙手在你身上逡巡。太近的距離，他的鼻息若有似無掠過耳際，耳緣猶似微熱令你下意識屏息。有或沒有原因。

──感覺有點、奇怪……

把嘴抿得更緊幾分，眨了眨眼，你盡可能將注意力鎖定鏡中的自己。

他修長的手指摁著量尺挨在你的皮膚，指腹和手掌有幾處嵌著薄繭，透過鏡像，你看見他無比專心地量算每一小吋，量尺重新貼合反覆檢驗。此時此刻，只有你們。

「請抬起手，Eggsy。」

「呃、Ye、Yes，Harry。」

抬高手後他將尺附在你的胸上，你微仰起臉見他低下頭，這般靠近，你能仔細描繪出他栗髮根部幾綹花白，那雙在這一刻只注視著你的茶色眼睛，優雅的薄唇彷彿仍銜著一絲茗香。

太近太近，近到你能嗅見他身上迷人的香水氣味，呼吸好輕好輕地拂過唇邊。

──呼吸。

一個人的氣息落在了另一個人身上，無疑是一番悄然無聲的親密。

禁不住你挪開視線，喉頭滾動，才驚覺方才的動作多麼像是討要他的親吻。

──親吻。

噢不這樣真的太、太奇怪了──你不是，不是──

想敲醒自己的腦袋，但他仍在量身，你只得咬了咬嘴唇，不僅耳廓發熱，熱度四散渲染，猶若燙傷了臉頰、脖頸、心口和指尖，連同腹部一陣暖。

而無論是否察覺你的發抖，他沒有開口，似是將鼻息徐徐收得更輕。一瞬間你想質問上帝或撒旦或一切什麼東西，為什麼天使也會呼吸、為什麼惡魔也有心跳、為什麼人類要發明訂製西裝為什麼你即使呼氣吐氣仍快窒息──

──叩叩。

然後，也沒有然後。

「非常抱歉打擾您，Sir，但Arthur請您去會議室一趟，我稍後再過來整理。」

突然傳來敲門聲，你嚇得反射性一抖，他的手不偏不倚擦過你的左胸，你聽見自己微抽了一口氣，不肯定那聲隱隱的咋舌是否出自他回應。

「謝謝你的轉告，Tailor，我晚一點就過去。」

捲起量尺，他替你取下衣鉤上的衣物，你窸窸窣窣穿得匆忙，不知能否感激被打斷了量衣。

「西裝做好之後我再通知你，好好準備面試，祝你順利，Eggsy，靜候佳音。」

等你穿好衣褲，他將手再次覆於門板，是或不是你的錯覺，他的聲音好像比平常沉了一點。

「期待我的好消息吧，Harry，謝謝你幫我做戰袍。」

雙手收在褲袋，你向他眨眼，勾起胸有成竹的笑，卻無論如何、緩不下過快的心跳。

那雙眼睛裡的你，那雙薄唇呼喚出的你。

倘若，那顆心裡也有你。

而你……